无玦

【巍澜】年年

   沈巍是在报纸上看见那首赞美澜堰的现代诗的——

  我坚信人们对我们的脊骨

  一定会给予热情、客观、公正的评定

  如果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

       

   沈巍的目光长长地停留在配图中那道宏伟的石砌工程上,怀想那一年隆冬,大雪折竹,那个挺直脊梁跪在漫天雪地里的青衫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少年姓李名澜,李府的嫡公子,本可以受父亲蒙荫,在京中谋个既有权势又有大把银子的闲差,偏叫这读书明理的小少爷知道了什么叫民生多艰,他长跪在父亲屋前,朗声道:“圣人有言: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儿子不孝,求父亲和母亲准允,让儿子到益州去。”益州州牧的缺空出来,是他亲自去向陛下求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母立在李相的书案旁,透过糊了明纸的窗望向跪在雪地里的儿子,也忍不住跪下含泪祈求。自打这个儿子出身她便被明里暗里招呼过,即便是亲生的儿子,也不准她护在身旁,免得慈母败儿。世家大族的嫡长子是脸面,若养成个脑满肠肥的酒囊饭袋,那便是打了家门的脸。但今次望着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身影,到底是没有忍住:“老爷,澜儿读圣贤之书,也未曾忤逆过您,您就成全他这一回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书案后的人一拂袖,那方贵重的紫金砚便摔落在地上,妇人诚惶诚恐地膝行过去双手捧起放回案上。这方砚台尊贵无匹,乃是波斯的贡品,只有两方,另一方在御书房,乃是陛下的御用之物。书案后的人冷眼看着她,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,“妇人短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又垂首,视线落在桌角上,再次开口:“老爷,澜儿有心继先圣之道,体察民生多艰,到底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可晓得那益州是个什么地界?”男人问了一句,不等她回答又继续说下去,“那里万仞高山阻绝,上有回日高标,下有逆折回川,音信不通也就罢了,又是个旱涝无常的穷山恶水之地,这次暴乱便有半数之民出自益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到底是嫡子,哪里有不疼惜的,若不是顾着他放他去,身死名灭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世家公子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李母的视线再次透过明纸落在院中那道落了三重白雪的身影上,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,什么脾性自己还会不了解么,倔得要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儿子……不孝”,他冻得话都说不清了,跪在雪地里的身姿却依旧挺拔,“请父亲……母亲……成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相拈着八字须,看着夫人又要跪下来求,伸手拦住夫人,冷笑一声:“民生多艰?你去问问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不是民生多艰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澜跪在雪地里,除了博爹娘同情,也想借着这场纷扬的大雪洗净自己不再纯白的少年心。知子莫若父,他想往益州去,的确不是单纯悲悯民生多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是在害怕。

  益州等三州暴乱是在月余前闹起来的,三州皆因地势原因,要么低洼多雨,聚成了涝灾,要么久旱无雨,土地龟裂。恰恰今年赈灾的银两全流进了私囊,百姓一粒米都没见着,这便闹了起来。

李澜是在日前在书房温书无意碰到暗扣打开了父亲书案的暗格的,那里面只有一封写着番文的信。

他父亲既非边陲镇远的大将,又非鸿胪寺的外事官,从来不涉番邦外事的父亲究竟因何要与番人通信,来往信件又要这样遮掩?李澜只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——父亲要趁国中混乱,伙同番人将陛下取而代之。

  李澜是不想以后叫人戳着脊梁骨骂乱臣贼子才想远走益州的。

  李相最后看了一眼跪在雪地里的儿子,又想起两个时辰前家将呈上来的密报,叛军又下一城,自己要做的事是九死当中求一生,也许……也许儿子如愿远走,也不失为一条活路。

  李相叹了口气,招手叫夫人附耳过来:“相府西南的角门,我叫人留了口。”

李澜是季春时分到益州的,他踏着风雪一路南下,将将驻马在益州的城墙下便叫人捉了起来。李澜心中暗暗叹了口气,益州民风剽悍可见一斑。

  “你便是奸相李京的嫡子?”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问。

  “我是朝廷钦点的益州州牧李澜。”李澜朗声回答。

  “我管你奸相公子也好,州牧老爷也罢,今日便斩了你祭旗,叫上天护佑我五州今春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!”几个体格相当的汉子持五尺长刀立在李澜四周,将他围在当中。

  “诸公且慢,我有一物,可保益州岁岁水旱从人,诸公可否一观?”李澜立在朗朗的青天下,双手随被反绑在身后,却居然站出一股潇洒的气度来。

  几个壮汉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笑声来,“水旱从人?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!这呆书生莫不是叫我们吓破了胆,疯了?”益州背靠青城,益人耳濡目染的皆是清静无为之道,再说水旱乃是天家大事,岂是能听人言语,从人心意的?

  那五尺长的刀悬了起来,正在这时,营外踢踏不决的马蹄声传了来,是什么人匆匆往回赶。“沈将军”,来人长吁一声勒住马,几个壮汉纷纷下跪行礼。

  “又绑了个什么人?”马上的人问。

  “将军,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,居然说要让益州今后皆能水旱从人。”壮汉们当成一个笑话讲给他听。

  将军没理会低头回话的武夫,倒是下马转向被绑住的青年,“你说要让益州此后水旱从人,可有依凭?”

  “图纸为证。”

  “给他松绑。”

  “将军,这小子八成是为了活命胡诌的,咱们理他作甚,还是砍了干净。”武夫欲拦下这沈将军。

“他既说有图纸,看过再斩不迟。”他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进帅帐。

  李澜取了图纸跟过去,将那图铺在桃木矮几上,“虽然构想粗浅,但我来到路上一路研习水经,治水总不过‘深淘滩,低作堰’,‘遇弯截角,逢正抽心’,禹父做得成,我为什么做不成?益州地势特殊,只消……”

  李澜话没说完,眼前便多了一个碧色的茶盏,茶汤清亮温润,是那位姓沈的将军双手奉上的,“大人一路舟车劳顿,先饮口热茶润润嗓子。”

李澜挑眉:“不斩我?”

  “某唐突之处,还望大人海涵。”

李澜一口饮尽了茶,起了当说客的心思:“朝中有心议和,益州自古有万仞青山阻隔,易守难攻,眼下让百姓果腹才是要紧事。”

  “我明白,我信大人。”沈将军垂首作礼。

李澜花了一年时间遍访益州水系,一笔一笔绘出每条江河的源流、水势、深浅,好几次差点叫奔腾的巨浪卷走,好在是逢凶化吉了。他常同沈将军玩笑,亏得那人在庙里求来的平安符。那人也只是笑笑,没搭腔。

  江堰从李澜壮年一直修到他暮年。

  李澜走在江堰落成后的第一场春汛里。

那日沈将军忙着差遣人关闸拦水,回来的时候李澜已经溘然长逝。

  沈将军走过去靠着床坐下,头轻轻地枕在那人心口。这是李澜一生中,同他靠的最近的一次。他听见李澜临终前的最后一声叹息,“若有神明在上,便叫我永远镇于江中……可惜等不到沈巍了……”

  沈巍远远地听见报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“拦住了,拦住了!大人,水拦住了!”来人隔着雕花的木门看见床上静静躺着的李澜,惶然地转头看向沈巍,沈巍摇摇头压低声音道:“太累,走了……”

  来人怔楞了一会,重重地跪下去,“将军,请为新堰赐名!”

  “澜堰。”

  李澜的丧礼很盛大,益州百姓十里相送,但只有沈巍知道,棺椁里唯有一袭青衫,那副躯骨,如那人所愿,叫他化作石像,立在江口处。


  “沈巍,巍巍,小巍巍,老婆”,那人敲开书房的门,“今天发工资了,老公带你去吃香喝辣去。”赵云澜嘚瑟地走进来。

  “云澜,五一放假我们去益州吧。”沈巍伸手拥住他。

  澜堰江口的石像早已叫泥沙掩埋又再次出土。那石像在时间的侵蚀下颈项折断却依旧长铩在握。

江岸的辛夷花被风摇落,正巧落在石像断颈的截面上,赵云澜暗中发力将那花取了过来送到沈巍跟前:“辛夷不改年年色,万古芳心持赠君。”

  两人俱是静默半晌,赵云澜又问:“沈巍,这几千年,梦见过我么?”其实他是想问,数千年,你是怎么熬过来的?

  “梦过。”

  从别后,忆相逢,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相逢是梦中。


  灵感来自于余秋雨的《都江堰》,很喜欢里面的一段话:

  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,本世纪70年代出土时,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,手上还紧握着长锸。有人说,这是李冰的儿子。即使不是,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儿子。一位现代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,"没淤泥而蔼然含笑,断颈项而长锸在握",作家由此而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:活着或死了应站在哪里?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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